郝明遠返家不過三日,郝老太爺終究是駕鶴西去,享年八十四,族長率族中長老主持葬禮,整個流程持續了三天。
頭兩日幼珍和郝遙是起個大早,跪坐半日,到第三日郝三爺和族老說她們年幼體弱不必跟着上山,便免了她們隨行,當日二人略微晚起一些,中飯時趕到老宅,卻聽家中女眷在悄悄議論。兩個女娃面子薄,只豎著耳朵默默聽着,頭埋進碗里,不敢回頭看。
「聽說沒,族長又沒忍住,當場斥責六郎了」
「怎麼族長總是針對我們家六郎,雖然只考了個秀才就不考了,可這些年在外打拚可是沒少吃苦,光看宗祠的金盞玉器哪一樣不是六郎行商以後添的。還有那排銅像……」
「你可少說幾句,當年六郎就是因為不繼續參加科舉,要從商,差點被族長行家法還要族譜除名呢,說來六郎確實膽大,郝家世代書香門第,哪有嫡子跑去經商的,那可確實是驚天地,放在整個建安郡都是少有」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知道六郎是明智的,即便是考取了功名,我們這樣的門戶,也只能做個偏遠地方的芝麻綠豆官,和實打實的金銀比……」
「小點聲,被族長家的聽見小心家法伺候 。」
「我還聽說……」
女眷們所言郝幼珍和郝遙早略有耳聞,只是不知其中細節。
其實旁人亦不知,當年神童郝明遠進入郡學以後仍然是本郡郡學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天才神童,十歲考取秀才時,連揚州府學道都曾聽過他的大名。即便如此,本朝官員晉陞艱難,非士族宗親難居高位,十幾年前寒門出身的狀元郎林沛,不願意待在翰林院,如今還在夜郎西做縣令,而其同期榜末的官宦子弟早就平步青雲。
雖寒門難升遷,但內閣的把持下如今朝野肅凈,政治清明,官吏的升遷舉薦除了門第背景,也重視個人才幹,只能說大宗族實在興旺,家傳悠久,才子能人亦如過江之鯽。
郝幼珍曾聽自己爹爹提過一嘴,說什麼「菁英」太多,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何必與人爭鋒。她雖不太理解大道理,但亦知物以稀為貴,朝堂里的才子數不勝數,經商的神童可不多見,按照他父親掛在嘴邊的話來說,選擇大於努力。
自十年前成婚,郝章夫婦二人就在揚州府做布料成衣的生意,經營了一家小有名氣的章氏布莊,雖然主要顧客不是面對達官貴人,但勝在薄利多銷,物美價廉,服務更是遠超同行,漸漸也在市井中積攢了些口碑。
郝幼珍從小耳濡目染,對色彩更是尤為敏感,平時除了小發明小創造,還喜歡搗鼓些顏料塗色繪畫,有次陰差陽錯配出一種柿子紅的染料,用的是一種常見的草葉汁碾碎煮沸加酸汁滷汁,濺到她袖口竟然留下了亮紅色,久洗不褪,郝明遠找工人師傅改進以後,他們家這款布料很快脫銷,雖然市場上很快出現了同款,但仍然為章記布莊打響了名聲。
但郝明遠自此卻禁止女兒再制染料,其態度之堅決,是郝幼珍記事以來少有,他只記得父親說,你年紀還小,染料難免傷身,等你再大些接觸也不遲。
於是霈霈小姐的日常愛好少了一項,但也沒多大關係,她還可以制可以唱歌的紙鳶和可以自己飛的木飛舟,有家裡的能工巧匠和自己的奇思妙想,總有的折騰。
葬禮後過了月余,郝幼珍便少了小姑姑這個重要且唯一的玩伴,因為小姑姑守孝期滿復學了。
小姑姑郝遙在郡女學上學,自八歲入學已有三年,眼下已是高級甲班的學生,不出意外一年後便能結業。大呂朝建國伊始便興辦女學,一改前朝外族愚束女性的舊習。
女學以郡為最低行政單位由官府籌辦,郡女學再高一級的州女學和州女學之上的直隸州府女學則多為女官遴選開設,其學習科目與男子科考大致相同。世人皆知,能進入直隸府女學的女子是絕對的天之驕女,先帝在朝時的女相便是從揚州府女學遴選入仕的。相比之下郡女學的學業並不算太重,除識文斷字熟悉經典之外重在培養女娃們的耐性和品行,是以早讀和晚習樣樣不缺。
郝遙家在永安縣裡,離郡女學有幾十里路,由是家中在郡治建安租了一處小宅,有家裡僕從照顧,但郝遙只在休息日回小宅住,聽她說郡女學的學生多是住讀,連郡太守表侄女都不例外。
郝遙臨走前帶上了許多郝幼珍送她的小玩意,雖然被郝明遠戲稱為小破爛,但在郝遙眼裡卻是獨一無二的寶物,比如自己的小侄女聽說郡女學夜裡的燈光不亮,便自製桌燈給她,燈架高高的,可以調節高度,油燈用粗銅絲懸在空中,燈罩用的是竹編撐的薄玉紗,透光又避風,還綉了一隻她的生肖小猴子。再比如她聽說自己經常被宣紙劃傷手,便制出了銀的翻紙勺,只要輕輕點一些水,便可將邊緣翻開而不傷手,那小勺形狀精妙,水量適宜,因而既不會暈染字跡,又能輕易揭開紙張,留下梅花樣的印記。
待郝遙趕回郡女學,侍從拿出這些寶貝,她的同舍立馬好奇地湊上來看,她們學舍是三人間,一個同舍是郡里富商之女,一個是郡學教長之女,三個人圍着這些稀奇東西說來說去,反覆欣賞把玩,郝遙不得已拿出幾樣與人分享,還被人嫌棄不夠大方,不由得苦笑,自己小侄女的發明實在是太多巧思,不論富貴賈還是書香門,皆覺新奇有趣。
這邊郝幼珍也沒閑着,繼續畫圖紙和秦師傅師徒幾人在布莊後院研究新奇物。
自老太爺病重時,郝三爺便自覺年事已高,勸兒子兒媳回永安縣定居。章婉便將揚州的生意交給幾個掌柜親信打理,有娘家在當地照看,她安安心心在永安開了一家分號,郝三爺私宅空間有限,從揚州府帶來的一些工匠及其親眷便只能暫時住在布莊的後院,好在離泉峰巷不遠,走路也就一柱香的時間,是以幼珍偶爾早上隨母親去店裡巡視,玩一會便帶着僕從自己走回家。
今日難得不是酷熱,幼珍帶着李護衛和婢女鐺鐺二人,從自家鋪子所在的平安里東大街繞到西大街買些零嘴,西大街商戶主要經營茶葉食品,市集繁忙,往來商客摩肩接踵,永安縣盛產茶葉和茶盞,時不時總有運工拖着一板車的茶餅經過,幼珍聽爹爹說,永安縣的茶餅多半被運到了江夏,經那裡開始的萬里茶路,便可將茶餅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聽爹爹說天之外有天,海之外有海,而她空有嚮往,還不知何時有機會去看看,她想多半是二十多歲吧,等她攢夠了銀兩,就帶着小玲兒和李護衛去闖蕩天涯海角。
幼珍揣着糖果在市集溜達,不知不覺又逛到了南大街,這裡便是茶樓小館的聚集地,熱鬧非凡,永安縣盛產茶,本地人亦甚愛茶,不論男女老少,閑來無事便在茶樓聽書消遣,消磨時間,比如郝三爺和宋姨娘,分別有自己偏好的茶室,幼珍聽自己母親提過,連爹爹這樣不甚愛喝茶的人也有固定的幾個茶友。
不知不覺三人走到南大街巷末,不知為何少有人煙,幼珍嘆道,同一街巷,生意落差竟如此,見有幾間小茶室掛着出售的標識,引起幼珍的好奇,便讓李護衛去打聽一二。
護衛李莞方十七歲,早年家中鬧饑荒,八歲父母雙雙離世,隨族親避難到揚州府做學徒,因其身高突出又有些家傳武藝,被郝明遠帶回家中做護衛,這一待就是近十年,這些年家中上下無不對他關懷有加,見他年幼孤苦,老護衛更是待若親子,將一身武藝傾囊相授。家中霈霈小姐吩咐的事,他向來竭力辦到。
待回家後,郝幼珍臉都不擦就去找父親商議,她以為南大街巷末鋪子的價格實在是低廉,同等大小竟不到揚州府十分之一,和巷首相比也便宜近四成若是能買下,實在是天上掉餡餅。
郝明遠將她抱在腿上,刮她鼻子,笑問道,「只有錯買沒有錯賣的,怎有平白無故讓霈霈佔便宜的道理?」
郝幼珍思考片刻朗聲道,「做茶樓生意來看,這幾間鋪子實在說不上好,永安南面地勢高,從巷首走到巷尾有高度差,行人多了許多腳程也費腳力。另外聽說鋪子背後與同安里的鐵鋪挨着,白天有敲砸淬鍊之聲,雖不算刺耳,但也不適宜做茶樓。」
郝明遠讚許的看着女兒,引導她繼續說下去,「所以,霈霈的意思是,將這鋪子買下來不做茶樓而轉做他用?」
幼珍點點頭,輕聲道,「我想着,秦師傅,姜小哥和高小哥總不好一直住在布坊後院,實在有些擁擠,夏日裏溫度高,冬季濕冷,總歸不便,若是能將茶室鋪子改改,後面幾間屋子做工坊,前面幾間屋子留給師傅們做住宿,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莞護衛問過了,五間房一口價三十兩,竟不足揚州的一成價。」
郝明遠拍腿笑道,「咱們父女真是想到一塊了,正巧今日我在城東賢安里給家裡物色了一處新宅,足有五進五齣,比你外祖家的宅子也只大不小哩,相比這中街泉峰巷,賢安里雖離家裡鋪子遠些,但勝在地價便宜,面積大,花園景緻亦不俗,如此是不是不用擔心師傅們沒處住了?」
幼珍驚喜道,「竟有這樣的好事,豈不是要花不少錢?」
郝明遠摸摸她的腦袋,「價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需求,如果只為了圖便宜,反而需要自己萬般遷就,那不如不花這個錢,新宅雖是大筆支出,卻是必要且合理,家中工匠及僕從家子皆能一個屋檐下生活,有利於資源的整和和調配。」
幼珍聽着資深神童的話,有些一知半解,卻還點點頭,想着與新宅相比,那幾間茶鋪確實不是非買不可。小女童的心思很快被帶飛,忙問何時設計改建,何時搬家。
半年後永安章氏布莊的生意漸漸入正軌,在一個春暖花開的良辰吉日,離鄉十年,郝六郎明遠攜妻女親人一同搬入新宅。郝三爺在後院有了一處大獨院,宋姨娘搬到其居室東側小院住,兩個女孩在四進西邊分別有自己的小院牆挨着牆,四進東邊則是大花園和魚池,郝章夫婦二人則在中庭三進居住,二進的正堂大屋暫做議事廳和會客廳,二進內院用作護衛日常訓練場所。
新宅熱灶,闔家皆是喜氣洋洋,黃酒是溫了一壺又一壺,到最後連廚娘都醉倒,到廂房躲起睡了。一家人在花園涼亭中舉杯,兩個女孩在柳樹下盪鞦韆,外院傳來絲竹之聲,隱約歡聲笑語不斷。
章婉看着臉一個賽一個紅的丈夫和公公,與宋姨娘相視一笑,望着遠不到而立之年的夫君鬢角那一絲白髮,心中不由得酸澀乍起,卻又很快釋然,夫君幼年喪母,年少離家,一路風雪塵土,皆過往矣,如今,終歸是得償夙願。